梁君健，纪录片《风起前的( de)蒲公英》导演、清华大学新( xīn)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蒲( pú)公英的绝大多数孩子都( dōu)出生在北京，在他们初二( èr)、初三转学之前，很少在老( lǎo)家生活过。他们是社会学( xué)定义中的“流动儿童”，这是( shì)一个常见的标签，也是很( hěn)多人关怀的社会议题。但( dàn)是随着我们的拍摄，我们( men)觉得在标签之下，是属于( yú)每个孩子自己的世界，是( shì)他们生动鲜活的青春，他( tā)们的少年时代。
长大之前( qián)，放声歌唱
2025.6.7 深圳
大家好，我( wǒ)叫梁君健，我在大学里教( jiào)书，也是一名纪录片导演( yǎn)。今天我想向大家介绍一( yī)部即将上映的纪录电影( yǐng) 《风起前的蒲公英》 。
生机勃( bó)勃的蒲公英中学
这部纪( jì)录片拍摄于蒲公英中学( xué)，它是北京市 第一所也是( shì)唯一一所经政府批准的( de)、专门为外来务工人员子( zi)女开设的初中 。
2017年4月，我第( dì)一次来到蒲公英中学，校( xiào)门外的这条马路给我留( liú)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周( zhōu)围的几个村子里住着五( wǔ)六万在北京各个行业工( gōng)作的人，每到早上七八点( diǎn)钟，马路上就挤满了等公( gōng)交车的人群，大家要在这( zhè)儿坐公交到附近的地铁( tiě)站，再顺着地铁去到城市( shì)的各个角落，开始一天的( de)工作。
跨过这条马路，就来( lái)到了蒲公英中学。
一进去( qù)我就被这个校园惊到了( le)，蒲公英中学以前是老三( sān)余村的村办工厂，教学楼( lóu)是由老厂房改造成的，学( xué)校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在( zài)墙上画了各种各样的壁( bì)画。
尤其是进到跨院里时( shí)，迎面的墙上画着一幅巨( jù)大的蒲公英，特别生动，特( tè)别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正( zhèng)是蒲公英中学带给我的( de)第一印象。
去学校之前，我( wǒ)的一个师兄向我介绍了( le)蒲公英中学的合唱团。他( tā)告诉我，这个合唱团很不( bù)容易，几乎所有孩子 在小( xiǎo)学时都没有上过音乐课( kè)，甚至连音乐老师是谁都( dōu)不知道。 但是经过初中一( yī)两年的训练，他们可以和( hé)专业的合唱团同台竞技( jì)，甚至拿过全国合唱比赛( sài)的亚军。
蒲公英合唱团的( de)领队是袁小燕老师，她已( yǐ)经在这所学校里教了十( shí)多年音乐。
蒲公英的( de)孩子们到了初二或初三( sān)，都需要回到自己的户籍( jí)所在地准备中考，所以合( hé)唱团的人员流动特别大( dà)，有些孩子刚学会唱一两( liǎng)首歌，就要离开北京回自( zì)己的家乡了。
校长告诉我( wǒ)， 前几年每当孩子们离开( kāi)的时候，袁老师都会难过( guò)流泪。 但当我们认识袁老( lǎo)师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在( zài)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她的( de)情绪已经变得平和，不再( zài)因此哭泣。她现在是孩子( zi)们坚定的保护者和支持( chí)者。
这些信息让我产生了( le)很大兴趣，在我的设想里( lǐ)，这会是一个底层逆袭的( de)励志故事——一群小学时连( lián)音乐老师是谁都不知道( dào)的孩子，去借助音乐实现( xiàn)他们的梦想，证明他们的( de)人生价值。 很励志，有反转( zhuǎn)，戏剧性也很强。 我想只要( yào)跟拍完成这样的故事弧( hú)线，片子就成了。
这个选题( tí)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zhōng)，我想象着一个生机勃勃( bó)的校园，里面有一群初中( zhōng)的孩子在歌唱。
那年暑假( jiǎ)，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因为( wèi)北京大兴区规划的变化( huà)，蒲公英学校要在2017年年底( dǐ)搬到新建的校舍里去。我( wǒ)立刻有了紧迫感，因为记( jì)录学校搬迁的过程是特( tè)别有价值的，它不仅是每( měi)个孩子要经历的一次动( dòng)荡，也是北京这座城市变( biàn)迁的缩影。
我决定不管有( yǒu)没有准备好，立即开始纪( jì)录片的拍摄。
四个主角
2017年( nián)9月，纪录片开始拍摄。就像( xiàng)我最开始的印象那样，蒲( pú)公英中学是一个生机勃( bó)勃的校园，孩子们总是在( zài)操场上大叫大闹，充满欢( huān)声笑语。
有一个早晨我拍( pāi)摄孩子们吃早饭， 他们讨( tǎo)论最热烈的一个问题是( shì)：什么样的豆浆最甜 。画面( miàn)右侧捧着豆浆的光头小( xiǎo)男孩叫权煜飞，他认为第( dì)二轮的豆浆最甜，因为他( tā)觉得厨房师傅们在做第( dì)二次豆浆的时候，总会多( duō)放一点糖。
这是那天早上( shàng)最热烈的一个小话题，关( guān)于甜蜜。
这( zhè)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 tiáo)缝的小男孩就是 权煜飞( fēi) ，是最早跃入我们镜头的( de)拍摄对象。他的学习成绩( jì)非常好，跟着老师去做家( jiā)访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的( de)家里满满一面墙上都贴( tiē)着他的奖状。他也有些调( diào)皮捣蛋，在合唱团里总被( bèi)袁老师点名。
最吸( xī)引我们的是权煜飞 天性( xìng)一般的好奇心和无穷无( wú)尽的生命力 ，他对一切陌( mò)生的事情都很感兴趣。
除( chú)了合唱团，他还参加了学( xué)校的摇滚乐队，参加了《狮( shī)子王》音乐剧的演出。每到( dào)周末，他就会在脖子上挂( guà)上一张蓝色的北京公交( jiāo)卡，满城市到处转悠。
拍摄( shè)时我们提到某个地点，他( tā)会不假思索地告诉我们( men)该先坐什么车，到了哪一( yī)站再换乘什么车，就像他( tā)的脑子里长着一张北京( jīng)市的公交地图一样。
正( zhèng)是从他的身上，我们开始( shǐ)慢慢感受到， 虽然都在同( tóng)一座城市生活，但是每个( gè)人对于北京这座城市有( yǒu)着自己的理解。
这些孩子( zi)大多出生在北京，有的是( shì)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带( dài)来了北京，他们在这座城( chéng)市里长大，但他们对于这( zhè)座城市的感受和我们又( yòu)不太一样。
跟着孩子们坐( zuò)大巴车去参加演出的时( shí)候，他们经常四处张望，谈( tán)论车窗外路过的城市景( jǐng)观。有一次经过西二环，一( yī)个男孩突然认出来这是( shì)他父亲之前做工的地方( fāng)，他特别高兴地告诉所有( yǒu)的同伴。
还有一次孩子们( men)坐车经过东四环，他们看( kàn)着远处的高楼，车里只有( yǒu)权煜飞很快地认出这是( shì)CBD，其他的孩子大多没来过( guò)。一个小女孩很惊讶地说( shuō)，为什么在这样的高楼大( dà)厦附近，还会有破破烂烂( làn)的平房？
和独来独往的权( quán)煜飞不太一样， 张展豪 是( shì)一个孩子王。我们开始拍( pāi)摄的时候他上初二，是四( sì)个主角中年级最高的一( yī)个。
张展豪特别懂( dǒng)事，他很心疼自己的父母( mǔ)，也知道父母的艰辛和为( wèi)自己的付出。
拍摄中有一( yī)个段落特别令人动容，那( nà)天张展豪的父亲接他放( fàng)学回家，父子俩在一个路( lù)边摊吃晚饭，张展豪拿起( qǐ)一张豆皮，卷了一筷子的( de)京酱肉丝递给父亲。
张展( zhǎn)豪教室的屋顶上贴满了( le)纸飞机，上面写的是孩子( zi)们未来的梦想。 他的梦想( xiǎng)是成为一名歌手，但是他( tā)又在这三行字上划了一( yī)条横线 ，不知道是没有完( wán)全想好，还是思考之后否( fǒu)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心里( lǐ)一直很清楚，如果未来想( xiǎng)上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 xué)，就必须尽早回到他的生( shēng)源地，去适应那里的学习( xí)节奏。
在我们拍摄的第一( yī)年结束之后，张展豪转学( xué)回到了河北县城的一所( suǒ)中学去读初三，成为这部( bù)纪录片里 第一个离开合( hé)唱团的同学 。
这个女孩叫( jiào) 王路遥 ，她和权煜飞是一( yī)个年级的。在初一阶段的( de)排练里，她总是默默无闻( wén)，人也比较内向，唱歌时声( shēng)音很小，唱完就走，不太爱( ài)说话。
到了初一快( kuài)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她( tā)其实唱得很好。
有一次排( pái)练，袁老师只给她弹了几( jǐ)个和弦，她就把整首歌曲( qū)都唱了下来。袁老师鼓励( lì)她说，你其实所有的音都( dōu)是对的，但你声音太小了( le)，要放开一点，我还指望着( zhe)你在第二声部给我撑起( qǐ)一片天呢。
王路遥是一个( gè) 成长型的人物 ，在短短的( de)两年时间里，我们看到了( le)她非常大的变化。
冯小云( yún) 是这四个孩子里最小的( de)，在我们拍摄第二年才入( rù)学初一。但是她一进来就( jiù)展现出了极强的音乐的( de)天分。
当时袁老师( shī)在给合唱团的新生做音( yīn)乐测试，路遥和其他高年( nián)级的孩子们旁听。大多数( shù)时候孩子们总在窃窃私( sī)语，讨论着每一个新生唱( chàng)得怎么样，但是 轮到冯小( xiǎo)云唱的时候，全场都安静( jìng)了 。袁老师听着冯小云唱( chàng)歌，笑得特别开心。
冯小云( yún)也是那年合唱团里第一( yī)个唱出HighC的女孩，的确很不( bù)简单。
在两年的拍摄周期( qī)里，我们一共拍了十几个( gè)孩子和他们家庭的故事( shì)。最终我们选择了这四个( gè)孩子，以他们依次离开合( hé)唱团的过程，来展示影片( piàn)对于成长的思考。
改组中( zhōng)的阵痛
随着拍摄的不断( duàn)深入，这个故事更复杂的( de)面向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lái)。
我很快发现， 这些孩子们( men)唱得并没有我想象得那( nà)么好。 大家的嗓音五花八( bā)门，经常互相打架，出现配( pèi)合的问题。有时候教室里( lǐ)闹哄哄的，袁老师还要花( huā)很长的时间去维持秩序( xù)。
到了初二，男孩们先后进( jìn)入了变声期，原本留下来( lái)的男同学就只有七八个( gè)人，变声让男生声部更加( jiā)唱不到一块了。
于是在我( wǒ)们拍摄第二年的时候，袁( yuán)老师开始劝剩下的男生( shēng)离队，她要把这个合唱团( tuán) 改组成一个只有女生的( de)合唱团 。
简短的告别之后( hòu)，其他的男生都走了，只有( yǒu)权煜飞还想留下来。在接( jiē)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里， 他( tā)一直在合唱团里待着，跟( gēn)着女孩们一起参加排练( liàn)。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能够( gòu)感受到，虽然很慢，但权煜( yù)飞逐渐对合唱团有了感( gǎn)情，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 yǒu)发现这一点。
在那个学期( qī)初，合唱团开始排练《北京( jīng)欢迎你》，要在中网比赛开( kāi)幕式上表演。这是权煜飞( fēi)最投入的时候，他特别想( xiǎng)加入这次演出，排练时努( nǔ)力地表现自己。他还仔细( xì)琢磨谱子，甚至发现了袁( yuán)老师发的曲谱中有一处( chù)错误，袁老师也立即肯定( dìng)了他的发现。
我们当( dāng)时觉得，这个从前总是调( diào)皮捣蛋的小男孩，他终于( yú)开始感受到音乐的魅力( lì)，开始努力融入合唱团，去( qù)琢磨音乐，琢磨怎样和大( dà)家配合，这是一个多么美( měi)好的过程。
但就在《北京欢( huān)迎你》唱完之后，权煜飞不( bù)得不离开，他在合唱团的( de)生涯 戛然而止 。
改组后的( de)那两三周，每次合唱团排( pái)练，权煜飞都会偷偷溜到( dào)排练教室里，搬着凳子坐( zuò)在靠墙的角落。
有时他默( mò)默地支着自己的下巴，听( tīng)女孩们歌唱，有时他会故( gù)意扒拉窗户，弄出一些动( dòng)静来。 我想，他可能是希望( wàng)老师注意到他吧。
拍这段( duàn)的时候我很心疼，这个十( shí)二三岁的男孩，他其实很( hěn)想和老师争取，很想说出( chū)自己心里的期望，但又 不( bù)知道该如何表达 。
两三周( zhōu)之后，权煜飞不再来了。他( tā)彻底离开了合唱团。
我常( cháng)常想，权煜飞的身上究竟( jìng)展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 gù)事？他学习好、活泼、有好奇( qí)心，对喜欢的事情愿意投( tóu)入。但他也不得不面对他( tā)无法左右的决定，面对被( bèi)拒绝，面对期望落空和离( lí)开。这可能就是成长所伴( bàn)随的阵痛。
随着拍摄的进( jìn)行，每个孩子身上的议题( tí)也逐渐显现出来。我们发( fā)现， 该如何去面对希望破( pò)灭这件事，几乎发生在每( měi)一个孩子的身上。
“我怕你( nǐ)走这条路吃亏”
王路遥，那( nà)个初一时特别内向的女( nǚ)孩，我们后来发现她的性( xìng)格其实很要强。
老师发下( xià)数学卷子，面对镜头，她会( huì)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把自( zì)己的分数遮住。
冯小云面( miàn)试时惊艳全场，路遥明显( xiǎn)有些不甘心，面试结束后( hòu)她特地留下来问袁老师( shī)，是我们这一届唱得好，还( hái)是新一届唱得好？
升初二( èr)之后，路遥的个性逐渐放( fàng)开了，尤其在袁老师的鼓( gǔ)励下，她变得更加积极，唱( chàng)歌的声音开始变大，也开( kāi)始愿意和老师同学交流( liú)。
袁老师选新团长的时候( hòu)，她把手举得高高的，这是( shì)她难得为自己争取的时( shí)刻。
当上团长后，她会主动( dòng)在袁老师有事时带着大( dà)家温习谱子。
我们发现，在( zài)初二的上半学期， 合唱团( tuán)构成了路遥个人价值中( zhōng)特别重要的一个部分。
那( nà)年秋天，合唱团得到机会( huì)在一场慈善晚宴上演出( chū)，表演的时候，孩子们发现( xiàn)底下坐着黄晓明。唱完之( zhī)后，路遥就立刻冲了出去( qù)，直接跨过了黄晓明的经( jīng)纪人，拉住黄晓明的手问( wèn)：“你愿不愿意和我的同学( xué)们一起合张影？”黄晓明高( gāo)兴地同意了孩子们的请( qǐng)求。
合影之后，路遥激动得( dé)满脸通红，跑去找袁老师( shī)反复描述这个过程。她说( shuō)： 我太自豪了，太高兴了 ，我( wǒ)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 jiàn)事！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合( hé)唱团很有价值感、很投入( rù)的孩子，也不得不在初二( èr)上学期结束的时候面临( lín)离开。
路遥的父亲计划让( ràng)她初三转学回老家，希望( wàng)她把更多时间用在学业( yè)上，全心全意地把学习成( chéng)绩提上去。
路遥有一个哥( gē)哥在其他城市上大学，她( tā)的妈妈经常工作到很晚( wǎn)才回家，平常路遥的生活( huó)都是她的父亲在照料。每( měi)周五下午，她的父亲会开( kāi)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接( jiē)她回家，给她做饭，看着她( tā)写功课。
有一次放学路上( shàng)，王路遥试探着问爸爸，自( zì)己以后如果专门学音乐( lè)怎么样？他爸爸的回答让( ràng)我印象深刻。
他说：“ 我们就( jiù)是普通人家，不认识谁，我( wǒ)怕你走这条路以后吃亏( kuī)。 我们不希望你考一个多( duō)好的学校，但能上一所普( pǔ)通的大学，毕业之后能有( yǒu)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最( zuì)重要的。”
后来排练的时候( hòu)，路遥和袁老师哭了一次( cì)，她告诉袁老师，自己一定( dìng)不会离开的，她想继续唱( chàng)歌。她还承诺袁老师会把( bǎ)自己的成绩提上去，让爸( bà)爸安心。
但是过了寒假，王( wáng)路遥没有再来排练。她还( hái)是离开了合唱团。
一个不( bù)一样的故事
相比之下，冯( féng)小云是一个不太一样的( de)故事。
我们第一次见小云( yún)父亲是陪着袁老师去做( zuò)家访，大多数时间她的父( fù)亲都板着脸，看上去很不( bù)好打交道的样子。
但当袁( yuán)老师最后问他，对学校还( hái)有什么建议的时候，他的( de)父亲突然露出了笑容。他( tā)说，我觉得你们让孩子们( men)去唱歌特别好。他还有点( diǎn)不好意思地告诉袁老师( shī)，自己印象中就只有那英( yīng)、刘欢那些老一代的歌手( shǒu)了。
秋季学( xué)期快结束的时候，学校开( kāi)了一次家长会，邀请家长( zhǎng)读孩子们写给爸爸妈妈( mā)的信。
冯小云爸爸读信的( de)时候非常动容，他拉着女( nǚ)儿的手说，小云，你这半年( nián)长大多了，从这封信里就( jiù)能看出来。
小云也很高兴( xīng)，她问爸爸，那你愿意支持( chí)我的音乐梦想吗？
小云爸( bà)爸脱口而出，我们肯定支( zhī)持你，你只要学好，做什么( me)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这一( yī)切看起来都是个 让人非( fēi)常有信心的故事 ——小云有( yǒu)很好的音乐天分，她在合( hé)唱团得到了一些专业训( xùn)练，还拥有一个愿意支持( chí)她的家庭。我们觉得可能( néng)会有不错的结果。
初一那( nà)年冬天，小云前去一所专( zhuān)业的音乐学校参加考试( shì)。小云的爸爸开车全程陪( péi)着她，给她鼓励，帮她宽心( xīn)，在小云紧张的时候主动( dòng)伸出手来和她击掌。
如果( guǒ)小云通过了考试，接下来( lái)的两年中，她会一边在蒲( pú)公英中学学习文化课，一( yī)边在这所音乐学校里系( xì)统地学习音乐专业。
但最( zuì)终，小云没有通过考试。
不( bù)是因为她成绩不好，也不( bù)是因为她专业不行，而是( shì)因为她在一项与专业无( wú)关的得分上得了很低的( de)评价。具体的原因大家可( kě)以去片子中看， 它其实和( hé)一项社会性的规则有关( guān)，而当时的小云作为一个( gè)天真的孩子，并没有习得( dé)这样的社会规则。
每个人( rén)对这种社会规则和社会( huì)筛选都有自己的态度，但( dàn)我觉得在一个孩子完全( quán)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经( jīng)历这样残酷的过程，经历( lì)一场巨大的失望，是非常( cháng)让人心酸的。
小云从老师( shī)的短信中得知了落选的( de)消息。当时她正和爸爸妈( mā)妈吃饭，特别努力地控制( zhì)情绪，只用了三个字告诉( sù)自己的父母：落选了。
但几( jǐ)分钟后小云还是忍不住( zhù)对着镜头抱怨，说自己完( wán)全没心情吃饭。
愿望( wàng)破碎之后
冯小云、王路遥( yáo)、权煜飞、张展豪，这些孩子( zi)在成长过程中，都先后面( miàn)临着自己小小梦想的破( pò)灭。 他们的愿望被打碎了( le)，打碎之后，他们要如何面( miàn)对？
后来的整个春天里，小( xiǎo)云的情绪都很不好，袁老( lǎo)师经常去找她聊天，鼓励( lì)她，希望她从情绪中走出( chū)来。
2019年9月，新学期开学，拍摄( shè)也接近尾声，我们最后一( yī)次来到音乐教室拍摄孩( hái)子们的排练。最开始我们( men)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冯小( xiǎo)云，袁老师也感叹初二的( de)同学来得太少。我们想，大( dà)约又有一批孩子悄悄离( lí)开了合唱团。
但就在排练( liàn)将要开始的时候，小云从( cóng)后门闪了进来，蹦蹦跳跳( tiào)地来到了第一排的座位( wèi)上，我们的镜头恰好记录( lù)下了这一幕。
她看见了镜( jìng)头和镜头后的我们，露出( chū)了笑容。看到她的笑容，看( kàn)到她仍然留在合唱团里( lǐ)，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欣慰( wèi)。她遇到的那个打击，看上( shàng)去已经过去了。
四年后，片( piàn)子完成了，我们邀请几位( wèi)主要的拍摄对象来确认( rèn)最后一稿剪辑。没想到冯( féng)小云看完影片之后，对我( wǒ)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很理( lǐ)解王路遥的爸爸。”
因为路( lù)遥爸爸所担心的事，就恰( qià)恰发生在小云的身上。
我( wǒ)有时会想，当年的挫折对( duì)小云来讲，究竟有没有过( guò)去？这很难判断。对于生命( mìng)中很多不那么美好的体( tǐ)验，我们常常需要用很长( zhǎng)的时间不断去思考它、品( pǐn)味它、理解它。
可能随着小( xiǎo)云的成长，她也在不断地( dì)重新理解当年的经历，重( zhòng)新理解自己的痛苦。
逆袭( xí)❌ 成长✅
2019年拍摄完成之后，我( wǒ)们获得了800多个小时的素( sù)材。该如何去剪辑这些素( sù)材？这是接下来四年里困( kùn)扰我们的事情。
最初开始( shǐ)拍摄的时候，我们设想的( de)是跟随袁老师、跟随这个( gè)合唱团里面最出色的几( jǐ)位同学，去拍摄他们为比( bǐ)赛做的准备，记录他们在( zài)舞台上的优秀表现，最终( zhōng)展现音乐给他们带来的( de)自信与成长。
但后来我们( men)发现，这是一个和以往完( wán)全不同的拍摄。首先当然( rán) 没有什么逆袭的故事 ，而( ér)且我们也很难找到以往( wǎng)纪录片里所谓的“主线人( rén)物”。每当我们开始熟悉一( yī)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转学( xué)了，从镜头前离开了。
我记( jì)得第一个转学的拍摄对( duì)象叫史甜雨。刚开始拍摄( shè)的时候，她是蒲公英合唱( chàng)团的团长，唱得特别好，笑( xiào)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 shì)个很可爱的女孩。
但就在( zài)拍摄开始两三个月之后( hòu)，2017年底，为了更好地适应老( lǎo)家的教学体系，史甜雨转( zhuǎn)学回到淮安。
在这之前，我( wǒ)们还去拍摄过几次她父( fù)亲工作的场景，也跟她的( de)父亲逐渐熟悉起来。史甜( tián)雨的父亲在北京做装修( xiū)工作，操作十分娴熟。
其实在拍摄过( guò)程中，我们认识了很多孩( hái)子的父母。他们大多在90年( nián)代末、00年代初来到这座城( chéng)市，那时候正逢北京申办( bàn)奥运会成功，整个城市都( dōu)在飞速建设、飞速发展中( zhōng)。
这些孩子的爸爸妈妈是( shì)特别值得尊重的一代人( rén)。 他们没有受过特别好的( de)教育，但是靠着自己的智( zhì)慧和辛劳，在这座城市扎( zhā)根下来，生养了他们的子( zi)女，并努力为子女提供更( gèng)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
蒲( pú)公英的绝大多数孩子都( dōu)出生在北京，在他们初二( èr)、初三转学之前，很少在老( lǎo)家生活过。他们是社会学( xué)定义中的“流动儿童”，这是( shì)一个常见的标签，也是很( hěn)多人关怀的社会议题。
但( dàn)是随着我们的拍摄，我们( men)觉得在标签之下，是属于( yú)每个孩子自己的世界，是( shì)他们生动鲜活的青春，他( tā)们的少年时代。
我们也会( huì)发现， 孩子们关心的事情( qíng)和我们关心的事情好像( xiàng)不太一样。 我们所感受到( dào)的一些意义、一些问题，好( hǎo)像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讲( jiǎng)并不是如此。
记得在拍摄( shè)的第一次演出之前，袁老( lǎo)师不断提醒孩子们“饱吹( chuī)饿唱”，一定不要吃太多。结( jié)果孩子们虽然没吃多，但( dàn)喝了不少碳酸饮料，一个( gè)个肚子胀胀的，唱歌的时( shí)候也荒腔走板，演出不太( tài)成功。
可是孩子们仍然很( hěn)开心。那天晚上坐大巴车( chē)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凌晨( chén)12点多，他们还在车上一直( zhí)唱歌、聊天，互相讲童话故( gù)事。
我们发现，这些孩子会( huì)珍惜生活中各种各样外( wài)出的机会，他们会细致地( dì)去体会每一碗豆浆是不( bù)是甜的，他们会和老校区( qū)的花草树木一起成长。
所( suǒ)以，最终我们进行了剪辑( jí)思路的调整，决定缩小视( shì)角，去专心地讲述和呈现( xiàn)这些孩子在合唱团和音( yīn)乐相伴成长的故事。
苦乐( lè)参半
两年的拍摄中，让我( wǒ)们最有感触，也一直在尝( cháng)试回答的问题是：这些孩( hái)子们是怎么成长的？他们( men)怎么看待自己所遇到的( de)困难？又如何度过这些挫( cuò)折？
片子里的每个孩子几( jǐ)乎都哭过，有像权煜飞一( yī)样嚎啕大哭的，也有像王( wáng)路遥一样默默流泪的。
但( dàn)悲伤的情绪并没有一直( zhí)缠绕着他们。
有一天下午( wǔ)我去拍摄合唱团训练，一( yī)个小女孩看上去很不开( kāi)心，她告诉袁老师，家里现( xiàn)在租的房子没法继续住( zhù)了，下个星期就要搬家，但( dàn)是爸爸妈妈也不知道能( néng)搬到哪里去，一切都有着( zhe)巨大的不确定性。
我当时( shí)听到这件事特别有代入( rù)感。想象一个13岁的孩子，出( chū)门返校的时候父母还在( zài)收拾东西，下一次回家的( de)时候，她也不知道会回到( dào)怎样的家里去。如果这件( jiàn)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该( gāi)是一个多么令人焦虑、令( lìng)人心情沮丧的至暗时刻( kè)。
但是那天下午，这个小女( nǚ)孩跟着大家一起唱歌，唱( chàng)着唱着，她就随着音乐从( cóng)自己的情绪中逐渐走了( le)出来。
我想这可能就是 孩( hái)子们身上独有的力量 ，他( tā)们是又哭又笑的，甚至有( yǒu)些时候是没心没肺的。可( kě)能前半个小时还在哭，转( zhuǎn)过脸来又和大家打闹在( zài)一起。
我们每个人在生活( huó)中都会遇到不开心的时( shí)候，也都会有敞怀大笑的( de)时候，但这些孩子们对待( dài)生活中悲喜苦乐的方式( shì)，总是特别让人动容。因此( cǐ)，我们也希望把拍摄中的( de)一些体验，一些小小的细( xì)节和生活片段，用纪录电( diàn)影的方式呈现给更多的( de)人。
这种苦乐参半的生活( huó)不仅仅属于合唱团的孩( hái)子们，也属于我们每一个( gè)人。
就像一场梦
2019年拍摄完( wán)成之后，我们和孩子们一( yī)直保持着联系。他们现在( zài)都已经高中毕业，走入了( le)人生的新阶段，有的正在( zài)不错的学校里学习喜欢( huān)的专业，有的已经开始找( zhǎo)工作了。
影片中的四个孩( hái)子都没有从事和音乐相( xiāng)关的专业。
我们也回去过( guò)几次新校区。最近几年，蒲( pú)公英中学有了新的发展( zhǎn)，它并入了一所小学。袁老( lǎo)师特别高兴，因为她终于( yú)有了能在合唱团里待更( gèng)长时间的学生，不必担心( xīn)孩子刚学会唱歌就要转( zhuǎn)学走了。
蒲公英的学生仍( réng)然热爱音乐，袁老师的合( hé)唱团仍然是最受欢迎的( de)课外活动之一。
而老校区已( yǐ)经成为历史。2018年年底学校( xiào)搬到新校区之后，老校区( qū)的房子就开始拆除，对面( miàn)的老三余村也完成了搬( bān)迁。以前数万个租住在那( nà)里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 men)会在怎样的地方开始新( xīn)的生活。
后来当我们站在( zài)新校区的楼顶，看向老校( xiào)区的方位时，那儿已经是( shì) 一片空空荡荡的城市绿( lǜ)地 。
四五年前所拍摄的那( nà)些场景就像一场梦，甚至( zhì)让人怀疑，我们拍摄的这( zhè)些人和事究竟有没有真( zhēn)正发生过。
因此，我们很高( gāo)兴能够 通过纪录片给这( zhè)座城市、给这段时光留下( xià)影像 。我想这也是纪录片( piàn)的力量所在，因为纪录片( piàn)不受时间的限制，它会帮( bāng)我们记下一些人生中的( de)片段，记下一些人生中的( de)欢笑和泪水。当我们隔了( le)一段时间再去看这些片( piàn)段，又会产生不一样的感( gǎn)受。
这也许就是纪录片对( duì)于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 de)意义。
谢谢大家！
策划丨斯( sī)文、阳子
剪辑丨大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