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名作《霸王别姬》，我( wǒ)没看过原著，只看了电影( yǐng)。之前东鳞西爪地听人讲( jiǎng)过这故事，略有了解。又在( zài)电视里瞥到几眼片段。一( yī)直耿耿于怀。为了表示对( duì)这部向往已久的好片子( zi)的尊重，破天荒地买了正( zhèng)版影碟。然后在一个冬夜( yè)裹着棉被捧着红茶看完( wán)。

如一切李氏作品，于沧桑( sāng)倒转岁月轮回的幻丽之( zhī)外，片中爱恨刻骨，人物鲜( xiān)明，似欲乍生生活在眼前( qián)。张丰毅的小楼自是力拔( bá)山兮气盖世的刚了，张国( guó)荣的蝶衣却是令人心髓( suǐ)俱碎的柔。红氍毹上，霸王( wáng)别姬，刚柔相济，侠骨柔情( qíng)，怕不迷得多少女子，万劫( jié)不复？阿弥陀佛。

看完之后( hòu)我独自窝在暖热的黑暗( àn)里沉迷。思想依然深陷，一( yī)波一波巨大冲击剧撼，乍( zhà)梦乍醒。正是又一次不巧( qiǎo)路过高人居处，被那高空( kōng)坠物，当头砸倒，脑震荡又( yòu)不知要若干天。但于如此( cǐ)剧烈震撼之中，好色之徒( tú)如我仍有余暇将片中男( nán)子拿来一个个在脑中过( guò)滤，陡然发现，最后剩在心( xīn)坎上，滴溜溜一颗夜明珠( zhū)，可不是霸王，也不是蝶衣( yī)，而是袁四爷。

——对，就是那个( gè)由葛优扮演的有些獐头( tóu)鼠目一笑露出两颗大门( mén)牙的津津垂涎于男旦蝶( dié)衣最后遭人民政权镇压( yā)的反动戏霸袁世卿，袁四( sì)爷。

且莫认为我是穷极生( shēng)疯一心想着要当反动会( huì)道门头子的小老婆。领导( dǎo)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 gù)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 de)恨）。待我细细将四爷的诸( zhū)般好处，一一道来。

袁四爷( yé)首次出场，是在小楼蝶衣( yī)一折满堂彩的《别姬》演出( chū)之后。那时节霸王虞姬，正( zhèng)是月朗花香，溶溶脉脉，镜( jìng)里双双望定，更不知戏外( wài)别有天地。

四爷便在此时( shí)闯入这二人世界。亮相先( xiān)是“一点薄礼”。蝴蝶盒子里( lǐ)白晃晃全套珍珠钻石头( tóu)面。好。有钱人捧戏子，挥金( jīn)如土，也是常情。不过见得( dé)一份豪奢气魄。正如戏院( yuàn)经理所说：“都说当年太后( hòu)老佛爷，她老人家赏戏，有( yǒu)这样的手面吗？——没有吧！”

四( sì)爷是冲着蝶衣来的。目的( de)很明确，并不遮遮掩掩。但( dàn)蝶衣眼里没有他。“舍下小( xiǎo)坐”的要求，先是小楼的生( shēng)硬，再是蝶衣的委屈，两次( cì)被拒。四爷是经场面的人( rén)，这一小场戏里头，自己是( shì)个惹厌的反角，当然心明( míng)眼亮。当下脱帽躬身，彬彬( bīn)而退。更无半句废话。他没( méi)有当场暴跳，并不奇怪——这( zhè)点涵养总还是有的，不然( rán)也混不到这份儿上。稀罕( hǎn)的是那份从容里头自有( yǒu)一种笃定，拿准了那只蝶( dié)，飞不走。并无老谋深算的( de)阴险。只是一种淡然却坚( jiān)定的自信。或许他相信除( chú)了钱，自己亦有其他，值得( dé)一个人被掳获。

这一小场( chǎng)中，霸王与戏霸，五七步之( zhī)争第一次埋下伏笔。

他不( bù)焦，不燥，不馁。由此我相信( xìn)他并不是只知最后到手( shǒu)的一刹肉体之欢，那“皮肤( fū)滥淫的蠢物”。他亦懂得享( xiǎng)受追求过程中的种种坎( kǎn)坷苦乐，不为人道的细腻( nì)感受。

过程就是结局。除了( le)求爱，求欢，于这漫长曲折( zhé)的人生，四爷当亦比他人( rén)获得更多过程中的印象( xiàng)与滋味。

第一回合的照面( miàn)，四爷是个丰富敏锐，懂得( dé)咀嚼生活的男子。是在世( shì)道中打过滚来的人，因此( cǐ)学会平淡处之。

四爷不曾( céng)使甚卑鄙手段，因此也不( bù)曾在二人之间造成裂痕( hén)。相信他在追求（不管是男( nán)人还是女人）之中，纵是满( mǎn)心渴望，亦保留有所不为( wèi)的原则。反倒是小楼方面( miàn)，横里插进来一个菊仙。这( zhè)才是真真的男欢女爱。蝶( dié)衣那“与师哥演一辈子别( bié)姬”的鸳鸯畸梦，终于化作( zuò)云烟。

在小楼与菊仙定亲( qīn)的时候，蝶衣独自仰躺在( zài)椅上。未卸的妆艳丽凄迷( mí)，一头长发散落，满目漆黑( hēi)。是盲目绝望的永不可能( néng)的恋。面前是那面曾映照( zhào)过霸王与虞姬身影的镜( jìng)子。霸王不再。他已是别人( rén)的丈夫。互为形影的日子( zi)永不回头。此刻的镜子，代( dài)表的是蝶衣空洞的心。

于( yú)是四爷再现。镜头里我们( men)看到一根长长的翎子，斜( xié)斜伸入镜中。四爷企图进( jìn)入蝶衣的心。

“这双翎子，是( shì)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 shēng)收取的。当真是难得。”——也不( bù)知他是在说蝶衣难得还( hái)是在说自己这份心难得( dé)。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 shēng)收取的翎子，残酷地叠印( yìn)片中交缠一世，不得救赎( shú)的爱恨，也叠印乱世里屡( lǚ)遭摧折的绝美的京戏艺( yì)术。——一时多嘴，跑题了，回来( lái)再说四爷。

在四爷的宅中( zhōng)，蝶衣看到那把年少时许( xǔ)下心愿要送与师哥的剑( jiàn)。于他，那剑是关于他的爱( ài)人的威严，关于一份自幼( yòu)固执的信念，关于虞姬对( duì)霸王的全部理解与寄托( tuō)的信物。他要得到它。一个( gè)眼神，四爷已知其意。他说( shuō)：“此剑是张府败落时费了( le)大周折弄到手的。”又说：“你( nǐ)我之间不言钱字。那个字( zì)眼实在不雅。”这样张扬的( de)狂傲，却未令人觉得他在( zài)市恩。缓而沉的语调，狂得( dé)有资格，傲得有资本。——由此( cǐ)亦可见，敢说“那个字眼实( shí)在不雅”，必得坐拥若干身( shēn)家，不然便得是尝过富贵( guì)浮云滋味的过来人，否则( zé)，不是实在不食人间烟火( huǒ)（这种人我还没见过），便是( shì)故作清高，要么就是不知( zhī)疾苦、更不知死活的狂言( yán)。

于是，宝剑赠佳人。

蝶衣是( shì)四爷心目中一顾再顾，倾( qīng)城绝世的佳人难再得。对( duì)于蝶衣自己，男儿郎与女( nǚ)娇娥的身份颠倒一生，始( shǐ)终就没弄清楚过。对于四( sì)爷，蝶衣是男是女，也已经( 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蝶衣( yī)身上，他看到所谓完美的( de)化身。

相信四爷对于蝶衣( yī)，欣赏的成分远多于情。情( qíng)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深陷( xiàn)痴缠，要疯狂，要占有，妒恨( hèn)煎熬，抵死缠绵。就像蝶衣( yī)对小楼。我们可以完全挑( tiāo)不出一个人好在哪里而( ér)依旧爱他，也可以相爱一( yī)世却依然彼此陌生。情是( shì)不需要懂，只需要服从它( tā)的安排。但四爷对蝶衣，不( bù)是。蝶衣的好处，蝶衣的美( měi)，大众看到的，他懂，大众看( kàn)不到的，他也懂，就连蝶衣( yī)自己不知道的，他亦看到( dào)。四爷是如此敏感的人。他( tā)把蝶衣灵魂里美好的东( dōng)西，看个通透。

一笑万古春( chūn)，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 mò)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 y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 de)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 mào)。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 yàng)，是个艺术疯子。于京戏（还( hái)有昆曲）这门艺术，他浸淫( yín)一生，奉献了全部的心与( yǔ)魂。正像蝶衣所说，京戏全( quán)在情境二字。因为情境，两( liǎng)三个龙套穿梭，便是千军( jūn)万马。因为情境，空无一物( wù)的舞台上，这些人分花拂( fú)柳，翻山越岭，攻城掠地，活( huó)生生演尽才子佳人帝王( wáng)将相一生的悲欢离合。京( jīng)戏实在是心的幻术。而情( qíng)境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 bù)着，可遇不可求。所以当四( sì)爷与蝶衣，台上台下，两个( gè)对京戏几近入魔的戏痴( chī)乍一相逢，电光石火间，便( biàn)有云垂海立的震撼。那一( yī)刻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de)。他们都是情境中的人。

所( suǒ)以对四爷来说，蝶衣绝不( bù)只是一个美貌的戏子。在( zài)蝶衣身上，他看到京戏的( de)化境。那是他一生痴狂的( de)东西。对他来说，蝶衣已是( shì)艺术完美的象征。四爷这( zhè)一生没机会登上红氍毹( shū)为他理想中的艺术奉献( xiàn)自己，他必须在俗世名利( lì)中打滚，这是无可选择的( de)。但是在蝶衣为戏而痴的( de)灵魂里，他可以看到另一( yī)个自己，纯粹的倒影。四爷( yé)对蝶衣的爱恋，实际上是( shì)有着自恋的成分，和对自( zì)身完美的期许。这样狂热( rè)的痴迷，已经分不清爱的( de)是艺还是人。但是他对蝶( dié)衣的态度，仍是节制的。并( bìng)未陷入爱之便欲毁之的( de)极端。

事实上蝶衣的性别( bié)真的已经不是这一场爱( ài)欲的焦点。四爷并不是真( zhēn)正的同性恋。他爱蝶衣不( bù)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男( nán)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美好( hǎo)的人。代表理想中极致境( jìng)界的人。相信如果蝶衣是( shì)一个女子而具有同等高( gāo)超的艺境，四爷照样会爱( ài)上她。又想象，如果四爷真( zhēn)的爱上了某个女子，也必( bì)定会比这个女子自己更( gèng)懂得她的美，她灵魂的本( běn)质——除非棋逢对手，被他遇( yù)到一个同样敏感至极的( de)女子——不过这概率不大啊( a)。终究这种人不会太多。

他( tā)是真正懂得蝶衣的人。他( tā)说，在看蝶衣演出时，有那( nà)么两三刻，他有所恍惚，疑( yí)为虞姬转世再现了。——其实( shí)，在这部影片的本义中，蝶( dié)衣被赋予的本来就是虞( yú)姬的灵魂。为霸王生，为霸( bà)王死的从一而终的一颗( kē)燃烧的灵魂。四爷看到的( de)，恰正是蝶衣的本相。

不疯( fēng)魔不成活。这是小楼两次( cì)用以评价蝶衣的一句话( huà)。说这话的当时，一次是在( zài)蝶衣发疯似地凄喊：“我要( yào)跟你唱一辈子戏。少一年( nián)，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 dōu)不是一辈子！”一次是在文( wén)革中，实行“现代戏大改革( gé)”之时，坚持“情境”的蝶衣在( zài)讨论会上独排众议反对( duì)现代戏（实际上反对的是( shì)对京戏的粗糙化和政治( zhì)化），然后闭门不出。当小楼( lóu)说“你一辈子就知道唱戏( xì)，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 shàng)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的( de)时候，门里传来蝶衣幽幽( yōu)的声音：“虞姬她为什么要( yào)死？”——小楼骂出了那句话，愤( fèn)然离去。

那个时候，我在想( xiǎng)，倘若四爷在，他一定会懂( dǒng)得。蝶衣的坚持。对感情的( de)坚持，对艺术的坚持。蝶衣( yī)是这样执著于理想的，纯( chún)粹的人。他的灵魂就是一( yī)股火，认准了一个方向便( biàn)一路烧下去不回头，哪怕( pà)玉石俱焚。

小楼不懂。小楼( lóu)与蝶衣并不相同。他是世( shì)俗的霸王，期许的是一些( xiē)物质的，着实的，平凡的幸( xìng)福。对这个人世，他并不隔( gé)膜。他也懂大势所趋，也懂( dǒng)顺应潮流。他是常人。正常( cháng)，也平常。而蝶衣是疯子。终( zhōng)其一生，蝶衣只生活在自( zì)己的心中，只遵循自己内( nèi)心的声音。他们不是一个( gè)世界的人。

而四爷，我相信( xìn)四爷如果在，会懂得蝶衣( yī)。不疯魔不成活。但真正的( de)爱情与真正的艺术，原本( běn)就是一种疯魔。蝶衣是做( zuò)到极致的人。他凭借一种( zhǒng)天赋的狂热抵达了感情( qíng)和艺术的真义。

在外部行( xíng)动上，四爷或许不会如蝶( dié)衣那般绝然。但，他会懂他( tā)。他们是一类人。因为过度( dù)的敏感和唯美，而经受焚( fén)炼。

四爷曾问蝶衣：“你愿作( zuò)我的红尘知己吗？”——实际上( shàng)，在这个红尘里（在这部电( diàn)影中），蝶衣真正的知己，唯( wéi)四爷一人而已。不论蝶衣( yī)答不答应，承不承认，他与( yǔ)四爷都已经是一对孤独( dú)的红尘知己。

小楼不是。他( tā)始终未曾进入蝶衣的内( nèi)心世界。他眼中只看到一( yī)个过度痴迷于戏、过度痴( chī)迷于他的师弟。而蝶衣，是( shì)虞姬。为了内心完美的坚( jiān)持而死的虞姬。小楼是寻( xún)常的人。蝶衣与四爷，是两( liǎng)颗熊熊的灵魂。

影片中有( yǒu)个细节令我非常感动（令( lìng)我感动的细节也太多了( le)，姑且拣一个说）：日军占领( lǐng)北平。在悬着大东亚共荣( róng)条幅的戏院里，蝶衣于台( tái)上贵妃醉酒。霓裳羽衣，飘( piāo)飘旋转着绝世的风华。头( tóu)顶忽地撒下无数抗日传( chuán)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 yǒu)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一( yī)片混乱之中，唯有蝶衣，独( dú)自于黑暗之中，传单之下( xià)，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 bù)，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 luàn)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 yú)楼上包厢继续目不稍瞬( shùn)地注视黑暗中的蝶衣，丝( sī)毫未曾分神。

这便是艺德( dé)和艺魂罢。不问外界风云( yún)突变，不问这世上如今是( shì)谁主沉浮，也不管有没有( yǒu)人在看。上了舞台，是虞姬( jī)便是虞姬，是贵妃便是贵( guì)妃，黑暗中，也要坚持演完( wán)那场戏。那已经不是演给( gěi)任何人看，是一场，对艺术( shù)的献祭。而四爷，即使看不( bù)见，他知道蝶衣在继续。他( tā)们对艺术如此敬重，对自( zì)己的心如此忠实。片中具( jù)有这等艺德与艺魂的，有( yǒu)科班的关老爷子，有蝶衣( yī)，有四爷。

当四爷孤独地在( zài)黑暗中为蝶衣鼓掌，他们( men)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出( chū)卖身体的戏子与买笑追( zhuī)欢的大爷。那是两颗相通( tōng)的纯粹的灵魂，在这个浮( fú)躁的世界上，值得惺惺相( xiāng)惜。

当骚乱的众人终于随( suí)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 àn)中独舞的蝶衣，灯光复明( míng)，掌声四起。那辉煌的一刻( kè)。（我在被窝里攥着茶杯把( bǎ)激动不已）。

在国民政府掌( zhǎng)权，蝶衣因曾替日本人唱( chàng)堂会而以汉奸罪受审的( de)时候，四爷又有惊人表现( xiàn)。

先是小楼与那经理拜访( fǎng)四爷，恳求出手相救蝶衣( yī)。小楼说救出了蝶衣，他们( men)兄弟俩（忘了是几年）的包( bāo)银全归四爷。四爷道：“没你( nǐ)的包银，你当我就喂不起( qǐ)这几只鸟了？”——可以想象，时( shí)移世易，四爷大约亦没落( luò)了。虽然，余威尚在。但这句( jù)淡淡的话，并不令人感到( dào)负气，亦不似死要面子的( de)强撑。四爷清楚自己的底( dǐ)子和实力，亦懂得在渐进( jìn)的没落中，如何不失尊严( yán)。也是看过了大起大落的( de)人，知道这世上，你方唱罢( bà)我登场，兴衰原是寻常事( shì)。所谓“守得贫，耐得富”，淡眉( méi)静目之间，便是气度。

四爷( yé)当然并非贵族。但骨子里( lǐ)，那一种超脱于蝇营狗苟( gǒu)的世道之上的高绝，不是( shì)天生的贵秉，至少是强者( zhě)，是智者。世路里磨出来的( de)明净。

他仍未忘记多年前( qián)那一个“霸王回营见虞姬( jī)，到底是该走五步还是走( zǒu)七步？”的回合。于这危急时( shí)机，切切地提出。这是四爷( yé)于艺术的认真，亦是四爷( yé)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rén)，一份任性与妒忌的心思( sī)。要折倒那个男人，折给不( bù)在现场的蝶衣看。通部电( diàn)影，四爷吃醋耍性子，仅此( cǐ)一处，不动声色的流露。

小( xiǎo)楼终于屈服。紧跟着是菊( jú)仙的精彩加入。痛快泼辣( là)的言语，一字一句无不有( yǒu)背面文章。这一场心理速( sù)战，人性抽丝剥茧，层层尽( jǐn)现，好看至极。

在法庭上，面( miàn)对检察官“程以淫词艳曲( qū)，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 zú)精神”（原文记不大清，意思( sī)如此）的指控，四爷从容站( zhàn)起，开言：“方才检察官所说( shuō)之淫词艳曲，”——静寂片刻，突( tū)然用力猛拍栏杆——“实为大( dà)谬！”全场被震得无一丝声( shēng)息。四爷又说：“当晚程所唱( chàng)者，牡丹亭游园一折，众所( suǒ)周知，乃国学文化中之最( zuì)精粹。何以在检察官口中( zhōng)，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 rú)此污蔑国剧精粹，不知是( shì)谁专门辱我民族尊严，灭( miè)我民族精神？”咬文嚼字沉( chén)沉道来，竟于法庭之中，赢( yíng)得满场掌声。

这一场是四( sì)爷性格中硬、烈、猛、威的一( yī)面，最正面淋漓的一次展( zhǎn)示。偏是用了极缓极慢，又( yòu)极掉书袋的语言。正是龙( lóng)虎精神，原不必大呼小叫( jiào)。整部电影中，四爷没干过( guò)正事。从朝到晚，捧戏子，讨( tǎo)好，诱惑，调情，直至堕落畸( jī)变的肉体欢爱。但于此一( yī)场，我们就可想见这个男( nán)人若处大事，临大节，该是( shì)何等的从容不乱，何等的( de)中流砥柱。是性命交关处( chù)，可托以大局的人。

四爷最( zuì)耀眼的一刻完美地展现( xiàn)。正像昏睡的猛兽，平时看( kàn)着也不见得怎样，偶一睁( zhēng)眼，便有夺星替日的光华( huá)。

跟着的，就是结局了——并非( fēi)电影的结局。是四爷的结( jié)局。

四爷的结局是死。解放( fàng)后，在镇压反革命分子的( de)运动中被枪毙。

电影中看( kàn)不出来四爷都干了些什( shén)么罪大恶极的事。我们只( zhǐ)能听到一些抽象空洞的( de)罪名，类似鱼肉百姓这样( yàng)的词语，却不知他是怎样( yàng)个鱼肉法。他最终的定名( míng)是“戏霸袁世卿”。在一片“打( dǎ)倒，打倒，打倒……”声中，被宣判( pàn)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五( wǔ)花大绑，推出去枪毙了。

四( sì)爷死得很惨。但在江山易( yì)色权力更迭的大时代里( lǐ)，那样的结局，也是寻常。政( zhèng)治历史，翻云覆雨，不问苍( cāng)生。谁是谁非都不好说，无( wú)辜被牺牲，也只能认了。四( sì)爷冤枉与否，我们无从得( dé)知。但那样的死法必不好( hǎo)受（实际上怎么死也好受( shòu)不了）。正是众叛亲离，英雄( xióng)末路。在时代的巨力下，盖( gài)世的豪杰也只是芥尘，眼( yǎn)睁睁看着自己，碎为齑粉( fěn)。

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满唾( tuò)骂与侮辱。被剥夺了作为( wèi)一个人死去的基本尊严( yán)。没有同情的眼光。没有留( liú)恋的声音。甚至可以预知( zhī)自己死后，不会有人为自( zì)己掉一滴眼泪。四爷站在( zài)高高的台上，瘦长的身子( zi)被用力摁低，颈后插着代( dài)表耻辱的姓名牌。他的名( míng)字，打了血红的叉。作为“人( rén)”的资格，已经被取消。最后( hòu)几分钟的残喘，他不过是( shì)一具供人任意折磨轻侮( wǔ)的行尸走肉。

他被迫卑微( wēi)地低下头去。

死亡只是一( yī)刹，并不可怕。但之前这精( jīng)神上的摧残，令人崩溃。他( tā)必须眼看着自己孤独地( dì)走向死亡。已经被全世界( jiè)唾弃。

洪亮的声音宣判了( le)他的死亡。群众撕裂了他( tā)的姓名。在一片扭曲的人( rén)脸与沸腾的骂声之中，四( sì)爷昂然抬首，迈着四方步( bù)被押赴刑场。他的戏结束( shù)了。

四爷痴爱戏剧的一生( shēng)，始终与舞台无缘。但生命( mìng)的最后一幕，他终于能够( gòu)在台上完成。他以最完美( měi)的姿势退出了人生。那是( shì)一种王者的步伐。那是漫( màn)长的演出里，最终的，绝世( shì)的一折。尘埃落定。

人生如( rú)戏。最终，四爷不负这戏，戏( xì)，不负四爷。

他一生追寻的( de)情境，终于以这样的方式( shì)得到了完成。

我相信当四( sì)爷迈着四方步退出，抬起( qǐ)头见到台下振臂高呼打( dǎ)倒的人群——那一瞬间，他心( xīn)里对他们，是没有怨恨的( de)。四爷心中，世情已是如此( cǐ)透彻，他当知道，这些人和( hé)他一样，在时代里是不能( néng)够自主的。他也当知道，这( zhè)些人未必真的相信他的( de)罪名，也未必真的恨他。他( tā)们喊，他们骂，他们打倒他( tā)，最终，他们杀了他——也不过( guò)是为了自保。而——已。浮沉乱( luàn)世，人人都被诅咒。苍茫的( de)——中国，已经没有慈悲。他一( yī)定知道。

繁华落尽。功过无( wú)言。四爷最后的脸，是一片( piàn)平静。他从容赴死，不是勇( yǒng)敢，只是看透。

世界既已癫( diān)狂。不如，归去吧。

影片将人( rén)置于极度混乱和残酷的( de)境遇中。于是在这样灭裂( liè)的碾压倾轧中，人性的卑( bēi)劣被逼出来，人性的高贵( guì)也被逼出来。极端的环境( jìng)像榨汁机，榨出人的鲜血( xuè)与泪水，让银幕下的我们( men)，闻到生命最深处的血腥( xīng)和芳香。

四爷终于是归去( qù)。他退场的时候，我在心里( lǐ)为他打着属于一个英雄( xióng)的锣鼓点。

不知道在生命( mìng)的最后时刻，四爷的心里( lǐ)在想着什么。是这一生纷( fēn)红骇绿的奢靡，是曾经的( de)罪孽，是京戏昆曲，还是那( nà)个电闪雷鸣，于大雨中持( chí)了宝剑勾了脸谱与蝶衣( yī)对演别姬的夜晚。或许，他( tā)什么也没有想。

雨水中，蝶( dié)衣溶化了的凄艳妆容。凤( fèng)眼朱唇，胭脂红泪。定格成( chéng)四爷心中的永恒。

看到后( hòu)来文革的戏，小楼在逼迫( pò)下屈服，为求自保当众揭( jiē)发蝶衣。又与菊仙划清界( jiè)线。我知道那乱世人性，无( wú)可厚非。但，我也知道，倘若( ruò)四爷还活着，倘若四爷遇( yù)到相同的境遇，必不如此( cǐ)。

小楼始终是平凡男子。京( jīng)戏于他，只是谋生的技艺( yì)。感情于他，亦只是人间幸( xìng)福的寄托。因此受到外界( jiè)巨大的压力，他可以放弃( qì)这一切。但是对蝶衣，对四( sì)爷，那是生命的终极归宿( sù)。不必刻意坚持，已是共生( shēng)共存。研丹擘石，赤不可灭( miè)，坚不可夺。

虽然，在疯狂的( de)社会里，是否忠实于自己( jǐ)的灵魂，一样都没有好下( xià)场。小楼随波逐流，蝶衣与( yǔ)四爷坚持追寻，到最后，玉( yù)碎，瓦亦不能全。在多少追( zhuī)问与挣扎之后，电影留给( gěi)我们的，只是一片荒凉。

这( zhè)一生，小楼竟不是蝶衣的( de)知己。他只是一个舞台上( shàng)的霸王。一个渴望寻常茶( chá)饭、妻小天年的男子，承受( shòu)了一段强烈的宿命的感( gǎn)情。他所求的平淡生活，终( zhōng)于被这段感情毁灭。

其实( shí)真正的霸王，是四爷。一掷( zhì)千金的看重。刻骨的了解( jiě)。相通的灵魂。直至最后末( mò)路英雄式的退场。他全部( bù)具备了。

我对四爷最后的( de)定义是，他是一个悲哀的( de)霸王。没有被虞姬爱上的( de)霸王。

霸王别姬。这一世，霸( bà)王与虞姬在轮回中错过( guò)。

片中几个主要人物，小楼( lóu)，蝶衣，菊仙，性格在开始时( shí)都是模糊不定型的。在影( yǐng)片的演进中，他们的个性( xìng)亦在情节里一点点同步( bù)成长起来。随着际遇的跌( diē)宕，他们也在不停地变。唯( wéi)有四爷，从出场便已经是( shì)一个完成的生命。所经历( lì)的一切，不过是这里那里( lǐ)地将这个灵魂展现出来( lái)。四爷始终是四爷。是片中( zhōng)一个已经定型的成熟的( de)男子。

葛优的表演，拿捏得( dé)恰到好处。低沉的声音，不( bù)焦不躁的眼神，台词微妙( miào)的顿挫与那高瘦身躯的( de)肢体语言，在在刻画出一( yī)个戏剧国度里的霸王——戏( xì)霸，袁四爷。于是令我猝不( bù)及防，偶然间，心似缱——呀，就( jiù)这样，轻轻地，爱上他。这个( gè)磐石一般的男子。

又有英( yīng)雄气度。又有儿女情长。又( yòu)会成功，又会享受成功。又( yòu)视死如归，又心细似发。又( yòu)敏于艺术，又透彻，又执著( zhù)，又懂得所爱的人（不论是( shì)男是女）——这样的电影中的( de)男子啊。

倘有霸王，女人当( dāng)然宁作虞姬——但没有。所以( yǐ)我们只能好好生活，天天( tiān)向上，不要为谁拔剑抹脖( bó)子，细细打算以后的幸福( fú)，然后看了电影哭泣，徒羡( xiàn)蝶衣。

——现世中，四爷难寻。